有点预感浮起,但万姿还是不敢确定:“……你什么意思?”
“现在说这个有点早,如果我们可以走下去……”梁景明皱起眉,有点吞吞吐吐,“当然我知道是否生育取决于你,我没什么话语权……”
“但如果你愿意了解我的想法,哪怕做个参考……”
“万姿,”最终他还是说了,不确定地望着她,“你可以不生孩子吗?”
第071章:我想要其它男人的种
“你可以不生孩子吗?”
梁景明的话语震动空气,又慢慢沉寂下来。
而万姿,还在咀嚼着每一个字。
“……你不喜欢孩子?”
谈不上悲喜,她只是震惊又好奇。
“我没有不喜欢。”梁景明顿了顿,“不想要你生罢了。”
“……我不生换你生?”
“我要是能生也好啊。”他摇着头,无奈得很认真,“可惜不行。”
瞬间脑补梁景明身怀六甲,还穿背带孕妇服,一时没忍住,万姿爆笑出声。
“我说真的!”
以为她不信,他更认真了:“生孩子没那么轻松,是一件大事。”
“我之所以不喜欢,是因为这件事很危险,可能会给你带来伤害。”
“有些伤害是可逆的,但也有很多是不可逆。还有概率会伴随终生,你想过吗。”
“如你所说,你家要拆迁了,如果要拿到一千万补偿款,需要你叁年内生两个孩子。这当然关系到很大一笔钱……”
深吸一口气,梁景明抬头——
“但万姿,你真做好生育的准备了吗。”
还勾着唇,眉间笑意已淡。目光在房间内逡巡,从迷你吧拎出酒和冰,倒了两杯底。
没有什么比威士忌,更能理清思绪了。
并不着急说话,万姿小口小口地饮。
做好生育的准备了吗?
当然没做好,感觉这辈子都做不好。
她不是还在做绮梦的十五岁,是已卷入真实世界的二十五岁。身边同龄女性,要么决意独身,要么像军备竞赛般争先恐后地恋爱结婚。
不知何时起,她们怀抱对孩子的憧憬,讨论顺产,侧切,无痛针,试管婴儿,产后护理。
然后眨眼间,她们怀抱真实的孩子,讨论妊娠纹,乳腺炎,腹直肌分离,身材皮肤走样,性生活质量骤降,产后抑郁。
当然轮她自己上场时,她可能如同玩超级马里奥,挪闪腾移躲掉所有危机。
但万一她躲不过呢,万一她变成生完孩子郁郁寡欢的人,变成必须把时间让渡给家庭的人,变成打个喷嚏都会漏尿的人……无论如何,在这场豪赌中,只有一点是确定的。
如果真要怀孕,她是没法这般随心所欲喝烈酒了。
或者随心所欲干任何事。
“那你呢。”
递过另一盏酒杯,万姿把难题交还换给梁景明:“既然不想要我生……你以后也不想要小孩?”
“可以丁克,也可以领养。这些都是选择,我无所谓。”
挑眉瞧他,万姿神色玩味。
相处有段时间了,她自以为已足够了解梁景明。可他总令她意外,以至于起了挑逗他的心——“可有些人会说,孩子是人生的延续。”
“人生不存在延续吧,死了就是结束了。孩子是新的,他们有自己的生活。”
“而且,我觉得……”不知想到什么,梁景明淡笑起来。
轻轻举杯,与她相碰:“人生,一次就够了。”
玻璃敲击声回荡开来,如磬音般清冷空灵。
与梁景明饮杯,万姿将他笑里的寥落尽收眼底,还有咽下酒时,他眉宇间的细小褶皱。
她不知道他过往的每个瞬间,到底是什么样的坎坷际遇,让一个十八岁少年,有了“过够了人生”这种苍老观念。
但她知道,他喝不惯威士忌。
他太年轻了,欣赏不了烈酒的美。
他还属于爱啤酒的年龄,溢满麦香泡沫青春无敌。想法当然可以很乌托邦,可以轻松选择领养,或者丁克。
这世上就有不少女人被说动,年轻时与男人相约二人为伴,头十几年神仙眷侣,无忧无虑。
直到男人突然遭遇中年危机,开始思考生存意义,决定不再违抗所谓的自然使命,还是要向人间播种。
可此时,女人已蹉跎掉生育能力了。
而男人们,却很容易再娶貌美娇妻。
这类例子万姿司空见惯,所以不能不提防这种可能。
何况,她又大梁景明那么多。
“如果我真不生,你会考虑结扎吗。”兜兜转转,她还是想刁难他。
“会。”梁景明倒答得很快,“但老实讲,我目前对这方面还了解不多。”
“那如果我想生呢。”万姿投来犀利眼神。
静默片刻,他有点无奈地笑:“只要你做好准备,我的想法不重要。”
“但我不想跟你生,我想要其它男人的种。”
她再进一步:“比如我去精子银行借精呢?”
“……”
一脸猝不及防,梁景明险些被酒呛到:“可是——”
“你自己说的!”万姿赶紧划重点,“‘只要我做好准备,你的想法不重要。’”
又被哽到无语,梁景明相当委屈,整个人有点耷拉了:“我有什么不好……为什么不选我……”
“那换个问题。”
越试探他越开心,万姿简直像手握逗猫棒,就想一下接一下戳——“万一我一夜情呢?”
“万一我怀了陌生人的孩子呢?”
“怎么?你会原谅我,然后跟我一起养吗?”
“……”
梁景明睁大眼睛,额头都挤出浅浅纹路。几次开口,都以语无伦次告终:“我……”
明知道她在瞎说,却担不起玩笑成真的可能。
只能伸手牵住笑到颤抖的她,进而把她拉进怀里,仿佛怕她飞走般收紧,说不清是质问还是撒娇——“你怎么能这样对我……”
“我有点后悔说这些了。”
埋在结实温暖的胸膛里,万姿听见梁景明轻轻地叹。
“开玩笑,开玩笑。”
赶紧抿嘴,她都不知为何,每天就跟他在一起,有这么多玩笑可开。
“不是因为这个。”
下颔搁在她头顶,梁景明的声音有点闷:“我是觉得其实不该说,不想要你生小孩。”
“毕竟是你的身体,只有你有权力决定生或不生,我不该发表任何意见来影响你。”
他的视线向下坠着,连万姿都感受得到他的懊丧:“我只是希望你生小孩的话,不要因为钱,因为我,或者因为其它什么原因……”
“而是因为你想做妈妈,你自己想做这件事。”
“一千万拆迁款很多,但生育的风险也很大。”
扶住她的肩膀,目光在她脸上流连,梁景明仿佛要说千言万语,却终归于寥寥数句。
“在我眼中,在其它爱你的人眼中,你可不止这一千万。”
“我们担不起,任何一点失去你的可能。”
“哎……我如果很有钱就好了,不用让你面对这样的选择……”
摇头苦笑,他再度对上她的眼睛:“总之,我从来不觉得,生儿育女是人生的必须,但无论你要什么,我都会陪着你。”
“还有……”
万姿只见他眉目舒畅松开,露出迄今为止最令她心旌摇曳的笑容——“当然,我当然会原谅你一夜情。”
万姿深呼吸。
牙齿紧紧咬着,她几乎忍不了喉间哽咽般的震动。
如果不是当事人,她简直嫉妒他年轻又天真。不过是开玩笑而已,怎么会有人半真半假,拱手亮出底线在何处。
然后指着心告诉她,你可以戳这里,我还能受得住。
如果男女相恋是一场战争,他是堕入陷阱太久太深,还是战术太过精妙高明。
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,好得简直如同美梦成真。
“怎么了。”
看她表情不对,梁景明碰了碰她的脸。
“你知道吗,这世界上大多数好男人,顶多陪妻子去产检,去胎教课,去产房握紧她的手说‘辛苦你了’,但不会劝她不要生,甚至跟她说生不生你自己决定。”
万姿稳定语气,游走感慨和质疑之间:“你好得不像真实世界的男人。”
眉峰一挑,梁景明又笑:“……这算是高评价吗。”
“真的,你太出乎我意料了……”万姿倒没笑,“你确定你没生过?”
“……没有。”
“还是你在月子中心打过工?见证过无数产妇的苦痛?”
“……没有。”
“不对啊,大部分男的十八岁,才不会想要不要有后代,都处于精虫上脑的阶段……”万姿突然来灵感了,“你是不是少精症?其实你不能生?”
“……”梁景明按了按眉心,“我很健康。”
“我今天会说这些,纯粹就是担心你,没有任何动机,相信我——”
“我就是不相信男人对女人,可以这么有同理心。”
“我就是不相信男人对女人的尊重,可以超越性别界限。我从来都不觉得,你们可以感受我们的困境。”
直盯着他,万姿一气呵成——
“梁景明,我不是不相信你,我是不相信男人。”
被连珠炮般气势恢宏的排比句打倒,梁景明在床上坐下。
两条长腿伸直,双手抱肩,他看起来有些疲惫。
可表情倒是饶有兴致的,含着笑凝视万姿。
她真的好烦。永远保持敏锐直觉,永远像个刺猬般,对别人奉上来的好意,充满重重顾虑。
但是,不在甜蜜中谛听危机,不在平静中枕戈待旦,她就不会这么迷人了。
她也就不是万姿了。
“行吧,那你想说什么?”
从她的下颔往上推,他把她的神情变得柔和一点。
“你一定经历过什么,才让你这么不想要生小孩。”
万姿也漾起笑,一双杏眼猫般眯起,像是某种迷幻烟雾一样,有令人难以割舍的致命蛊惑——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
“梁景明,告诉我。”
第072章:坐上长腿,枕着
“其实很早之前,那时还没认识你,我就觉得生育不是人生的必须。如果我的伴侣不想生,我也不希望她生。”
“会这样想,是因为我姑姑。”
边听边喝酒,万姿手一顿:“姑姑?”
“嗯。”
在床上张开手臂,梁景明示意她过来怀里:“我好像没跟你说过……我算是我姑姑带大的。”
坐上长腿,枕着宽肩,万姿毫不客气地把他当人皮沙发,刚好是容她厮磨的宽敞。
他的声音很低,只有她听得见。稳得几乎没有起伏,语言也很简单平实。
但不知为何,她还挺爱听梁景明慢慢讲,他以前的事。
“我姑姑比我爸整整小一轮,我上初中一年级时,她也才刚开始工作。”
手指在万姿发间穿梭,梁景明垂眸看她:“对,她那时候应该二十五岁,跟现在的你一样大。”
“她是港大中文系毕业,在政府部门做文职。生活很安稳,我们家里人都很为她高兴。”
“直到,她认识了一个男议员。”
“不是吧……”万姿挑眉,“议员?”
在香港,政府文职被视为金饭碗,同事大都人畜无害,准时打卡上下班,月薪叁万起跳,是不少人向往的养老圣地。
但议员不一样,政坛是文明社会的罗马斗兽场,当一个人踏入其中,意味着他要在争议和质疑中杀出一条血路,注定不会是什么善茬。
二者组合实在太过差异,简直堪比图书管理员爱上地下拳手。
“是的,而且那个议员长得很好,很受女选民喜欢,所以我们家人都有点担心。”
显然读懂了她的表情,梁景明叹了一声:“可我姑姑完全听不进劝。他们很快相爱结婚,而且男方很渴望有个孩子。”
“我姑姑是习惯性流产的体质,要小孩比其它人艰难得多,但她怎么难都要试……”
“没办法,她太爱她丈夫了。”
摇着头,梁景明的喟叹一次比一次沉:“她说,年轻议员机会不多,他可以尽情拼事业,她有了小孩可以辞职,独自操持家庭也不要紧。”
“我那时候太小了,根本不明白她的意思。只觉得惊讶,女人竟然可以为了怀孕付出那么多。”
“我姑姑不停吃药、打针、调整作息,她满怀期待又一直落空,精神崩溃过很多次,甚至在我这种小孩子面前都哭诉过……”
短暂沉默,那些令旁观者都心力交瘁的往事涌上心头。
不知从何说起,梁景明终究只道:“反正她得偿所愿,好不容易有了身孕。”
“自从那天起,我姑姑一直在医院安胎。”
“那里刚好离我家很近,大人都很忙,我弟弟又很小,所以只有我有空,每天给她送晚饭,顺便做完作业再走。”
话语入耳,万姿竟有了儿时听收音机般的疗愈感觉,而梁景明何尝不是浸在过去。
仿佛微何阖上眼,她就可以脑补出他十叁岁时的样子——还没现在高,标准少年感的瘦削身材,比如今更不爱讲话,微抿着嘴,一双褐眸沉沉望向四周。正处于发育尴尬期,也有心思敏感的小情绪。
这些情绪经年累月拥堵着,发酵着,汇聚成静水流深的河,只倾斜给她一个人看。
“我姑姑怀孕了九个半月,我也陪她了九个半月,我见证她肚子一点点大起来。”
“令我不舒服的是,这个过程真的太痛苦了。九个半月来,她没有下床超过十次。”
皱着眉,梁景明语调起了波澜:“看着她的肚子一点点变大,你会觉得她不是在缔造生命,而是她把生命给了另一个人,她自己变成了……”
“一个容器。”
顺着他的视线,万姿看见她刚才放在桌上的酒杯。
大肚造型,玻璃材质,孤零零地立在那里,仿佛一捏即碎。
顿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,仿佛肠胃慢慢开始蠕动。她莫名其妙想到一部漫画,来自恐怖作家伊藤润二:
一个孕妇期盼着新生儿,可怀孕却曲折得令她日夜憔悴。孩子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火把,逼得她近乎疯狂,燃烧自我到最后一刻——孩子降生过程,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。那已不是婴孩,而是一个血淋淋的成年男性。
而母亲已被吸干精气,掏空内腔,只剩下一张干瘪的皮,还残留着喜悦表情。
“那孩子父亲呢?那个议员呢?”万姿竭力眨眼,不再想那些冲击力十足的画面,“在哪里?怎么都是你在陪?”
“我姑丈那时在选立法会委员,非常忙。”微勾起起唇角,梁景明表情微妙,“说起来,他忙于工作不顾临盆妻子,还被八卦小报《即刻周刊》报道过,感动了不少选民。”
“《即刻周刊》啊……那一定很吹得天花乱坠。”
万姿按下半句话没说,作为公关她太熟这套路,政客向来跟媒体关系暧昧,任何报道都有可能是竞选团队操作的结果。
她只道:“那你姑丈选上了?”
“选上了。他获胜当晚,我姑姑也要生了。”
“我那晚送了黄芪鸡汤给她,是我奶奶煲的。她喝了一口就吐了,抱怨味道很恶心,以后千万不要做了。”
仍看着那个酒杯,梁景明梦呓般喃喃:“其实我也尝了,汤的味道很正常,只是她怀孕口味改变,吃什么都不习惯。”
“可她变的何止是口味,她整个人都跟以前不一样了。”
“她曾是多好动的人啊,怀孕后只能成天仰躺在床,要么盯着电风扇发呆,要么看电视里她丈夫在地铁站门口演讲,微笑着挥手,被热情选民簇拥……然后她看着看着就会哭。”
万姿搂紧梁景明,因为他话语里有难掩的低落——“那时候我完全手足无措,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……只能递完纸巾,在旁边待着。”
“这种事,已经多到我数不清了。”
“但我一直都记得,我送黄芪鸡汤的那个晚上。”
“我姑姑抱怨完汤,大哭了两个多小时。可我要走时,她仍然叫住我。”
“她那时候脸上还有泪痕,鼻子还是通红的。但是她说,‘算了,明天还让奶奶做这个鸡汤,黄芪对Belinda发育很好。’”
“Belinda是她给孩子取的英文名,她还跟我说过寓意,是‘长寿的慧人’。”
把脸埋在万姿的肩窝,梁景明如鸵鸟般掩盖住表情——“可这名字就像个讽刺,谁都庇佑不了。”
“那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姑姑。”
“她没有活下来,孩子也是。”
他的口吻很平静,却隐隐令万姿泛起鸡皮疙瘩:“全香港每一千个孕妇里,大概会有十个在生产过程中死亡。我姑姑很不幸,她是那十分之一。”
她不知道梁景明是哪来的数据,又如何将这些数字烂熟于心。
更不知道他当时只是一个孩子,如何消化这种悲伤往事。
“其实我姑姑后事如何,我都不记得了。我只记得我姑丈的挽联上,很快加上了‘立法会委员’的头衔。”
“他因为是政坛新秀,也因为丧妻,很快被《即刻周刊》评为‘城中十大黄金单身汉’。”
“甚至网上报道底下还有匿名评论,说他妻子死得非常懂事,刚好卡在他人生腾飞的转折点。既没有留给他拖累的孩子,也让他重回单身,有机会另攀高枝。”
看他深呼吸又吐出,万姿知道梁景明在极力克制情绪。
升官发财死老婆,很多人实现阶级跨越的叁大乐事。
那些人快乐得都忘了,活生生的伴侣和钱财名利,并不能同日而语。
“当然我姑丈也这么做了,其实我不能叫他‘姑丈’,他现在跟我毫无关系,早已组成新的家庭。”
“但过了好几年,我无意中看到一篇小报报道,关于这个议员的花边新闻,我才发觉不对劲——”
听得入神,猝然间一种巨大的预感攫住万姿。
丑恶得她难以置信,却又合情合理。
她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,仿佛有果核般的东西拥堵在喉咙。
下意识竖起手掌,示意梁景明安静。
然后她微眯起眼盯牢他,快速而清晰——
“你该不会说,你姑姑什么习惯性流产都是假的?她在替那议员保留面子?”
“该不会议员跟新老婆也没孩子,结果被八卦媒体起底爆料?”
“老怀不上孩子,其实一直都是男方的问题?”